5.12十年：一个普通人的生活如何被改变

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    

编者按：距离512汶川地震已经过去十年，当年的四川灾区也好，陕西灾区也好，如今生活一切平常，震后的悲情是可以感同身受的，想要赋予感恩戴德的意义也是容易的，但我们不愿意将任何日常变成抽象的抒情，因此寻找到一位四川雅安的普通女生来讲述，512怎么改变了他们的生活，在这种断裂的鸿沟中，人们如何继续编织日常，努力生活。
其实，512改变了全中国人的生活，各位读者，那场地震对你有什么影响？欢迎在文末留言。
五月已经热得令人头涨，旁边的男生又像往常一样开始踢我的凳子，闹腾的鸟叫声催得我昏昏欲睡。我姓钱，我的小名叫钱多多，这不仅是我自己的愿望，也是我们家所有人的愿望。我爸爸种田，我妈妈也是。我们是四川雅安人，你们中大多数人可能要在2013年的雅安大地震才知道我家乡的名字，不过我打算讲的是2008年的事情。关于我12岁的漫长夏天。



▲汶川漩口中学地震遗址公园 摄影：ZOL论坛网友zcxjhr
直到现在，我奶奶仍旧不允许家里任何人抖腿和踢凳子，因为那会触发我们所经历的一切。



我初一在县一中读书，距离我家有二十多分钟的骑车车程。5月12日那天中午是最讨厌的历史课，我个子高，坐在教室里最后面一排，靠窗望出去，一片草地葱茏。同桌淘气地踢起我的凳子，实在忍不住，刚张开嘴骂他，看到班里最淘气的一个男生，突然站起来喊，“地震了！”大家静了一下，推开桌子往出跑。不断被推开的桌子横斜着挡住了我的去路，我急着满头大汗一个一个搬开，抬起头看见教室墙角处两面墙正在裂开，露出巨大的黑暗空间。

等我最后一个跑出去，地面还在摇，像站在海浪汹涌的船上，我们都感到很晕，站在一起拉着手盯着我们的教室。我还盯着楼上的高年级教室，看到喜欢的男孩子，往楼下边跑边跳。因为共同经历这场不知道怎么回事的地震，我竟感觉心里有些雀跃。

当时在学校，我们没有人能想象到这场晃荡导致的结果有多么严重。地震停止后，其他班直接解散回家，我们班老师还叮嘱一定把书拿出来回家复习。


▲2008年5月12日下午汶川地震发生后，北川中学两栋五层教学楼垮塌。在这场巨变中，有1000多师生不幸遇难。（未能找到图片来源）
我骑车回家路上，还担心着要怎么解释这么早回家。家门口站满人，我家的房子还很安稳地站立着。他们后来回忆说，我妈看见房子脆弱地左右摇晃，弯着腰喊，“哎呦我的房子啊”，如果再多十几秒，我就无家可归了。后来墙壁上留下了很多大的裂缝，就像与那场地震搏击过后的伤痕。每逢下雨天，我家里总是下小雨，顺着晒楼漏进我家仓库，让贮藏的粮食发了霉，我拿盆去接，听到叮叮叮的声音。
附近几家邻居都跑来我家，坐在平时摆龙门阵的地方，大人们都心里感到慌乱，我想可能真的发生了很大很大的事情。电话打不出去，家里的电视都是雪花，我还在担心明天上课的事情。那天特别难熬，直到下午，我才晓得地震有7.8级（当时的播报），随后电话进来，堂姐接了电话，跑出来说，玲姐姐死了，他们家也没有房子了，要搬过来跟我们一起住。奶奶蹲在家门口，哭了很久。大人们都很沉默。


▲震中位于映秀镇附近，全镇遇难6566人，受伤3712人，震后幸存6000多名灾民，近50%群众在地震中遇难。（未能找到图片来源）
晚上，我们一群人依旧坐在一起，包括一个六七个月的孕妇，一直有余震，我们就不断跑出去，再慢慢进来。有人撑着伞站在果树下的田埂上，我望着这景色，竟莫名有凄迷的感觉。后来迷迷糊糊睡着了，被爸爸牵着手送到房间去睡，我们不想担惊受怕了，也不愿意躲。有不少在外面支着床躺了一夜。


我现在还经常想起十年前的那个场景，一群人围坐在一起躲避叫做地震的怪物，因为不知道何时会来，也不知道是什么面目，因此显得更加可怕。也在这漫长等待中，慢慢熟悉了它的存在，所以反而越来越坦然。
汶川地震十年了，我们四川人经历大大小小数不清的地震，因为习惯，大家也不会跑，有天晚上震得厉害，我睁眼躺在床上听玻璃响，跟我妈喊，“妈，地震了”，我妈在黑暗中回我，“好（四川话：知道了），睡”。没人再把汶川地震之后的小地震当回事了，我们好像拥有了一种能力，能分别出来，这次敲门的怪物有多大量级。像雅安地震那次，就感觉到这次来的不一般，跑到屋外，全村的人坐在一起还是讲起了512。


▲北川县在汶川大地震中，为受灾最严重的区域之一，伤亡惨重，县城被夷为平地。 （未能找到图片来源）
四川人提起512总有许多故事要讲，在大大小小的余震中，我们一起重温这些故事，讲出来的多是有趣的或者骇人听闻的，至于那些悲伤的不愿再提起的故事，都留给最后的沉默，心知肚明的人们在心里讲述。
我关于汶川地震最深刻的印象是，比往日拥挤热闹的殡仪馆。不知道我们县到底死了多少人，因为不是重灾区，还能妥善地为死者办体面的葬礼。殡仪馆门口排起了长长的队伍，一拨人走又一拨人来，悲伤的人接着哭泣的人。热闹嘈杂又充满死亡的气息。


▲数万群众汇集在成都天府广场，深切哀悼四川汶川大地震遇难同胞。摄影： 新华社记者 江宏景
村子里流传着不少地震的故事，比新闻里来得骇人。我们从重灾区回来的老师说，有的村庄后面的山合在一起了，村子就全都消失。死了很多很多人，他们被埋在一起，天一下雨，尸体浮涨起来，土堆就向上长高不少。很久之后，这个地方都是尸体的气息。


2008那年，发生了好多事，我的生活也猝不及防地巨变了。我家里来了很多人住在一起，他们失去了自己的房子。因为家里床不够，就把床板拆下来挤在一起睡。白天的时候，我就趴在床上写日记，日记里除了地震新闻就是来寄宿的亲戚。


▲汶川震后的样子。 摄影：景长观
也是在突然之间，我就有了漫长的假期，书包都放在学校里来不及拿出来，教室却都变成了危房。往年的暑假，我一般抓蝉、捉蜻蜓、养花，这个假期里没有小孩子聚在一起玩了，大人和小孩子比往年更无所事事。我看了几十本《鸡皮疙瘩》，那些鬼故事却并不让我感到害怕，我们所有人都因为这场地震被迫长大了很多。


▲四川重灾区北川，官兵们抬着一位伤员走在满是瓦砾的大街上。 摄影：景长观
跟我们住在一起的哥哥刚失去他的妻子，慰问的官员来的时候，他坐在地上哭了很久，他儿子沉默地看着失态的父亲，从妈妈去世后，他一直再没怎么说过话。八月份的时候，我们一起看奥运会，他总一个人发呆。后来不久，他们就搬走了，听说半年后，那个哥哥就再婚了，我始终不能理解，一个大男人哭成这样子，半年后怎么就能若无其事地放下一切去结婚呢？
九月份终于复课，只不过教室换成了临时搭建的板房。县城里来了很多受伤的人，多是从重灾区搬来租房子养伤。我每天清晨七点上学，都能看见一个残疾的叔叔，拄着拐杖绕着小路跑步做复健，脸上神情严肃。遇见的次数多了，我见到他就经常笑着打招呼，有时会陪他走一段路，讲讲新鲜事。唯一一次，他邀请我去他家做客，送我沙琪玛当零食。不久后叔叔就离开了我们县城，我们没有任何联系方式。不知道现在十年过去，他的腿有没有好起来，那个好吃的沙琪玛味道我至今还记得。


▲震后灾区的孩子。摄影：景长观

这就是2008年夏天发生的那些事情，至今还鲜活保存在我记忆中。我们雅安不仅有地震，夏天的时候也容易滑坡，经常冲断路。外地人惊讶我们谈起这些神色如常，其实正是因为我们热爱生命，所以不管何时，都按照平常的方式过生活。四川人最爱养花，村子里每家每户专门开辟场地，养花浇花，这个习惯即使大地震也没法撼动。


很久后，我读书读到《圣路易斯雷大桥》：
很快我们就会死去，所有关于这五个人的记忆，都会随风而去。我们会被短暂地爱着，然后再被遗忘。但是有这份爱就已经足够；所有爱的冲动，都会回到产生这些冲动的爱里。甚至对于爱来说，记忆也并非不可或缺。在生者的国度与死者的国度之间，有一座桥，而那桥就是爱。它是唯一的幸存之物，它是唯一的意义。”
这段话在911后被再次提起在世贸中心罹难者追思会上，希望能以此解释上帝对待人类的方式。


▲距离2008年的汶川大地震，已经过去整整十年。 （未能找到图片来源）
而我看到这里，总会想起十年前，我那个失去了很多、无所事事的十二岁夏天。   （本文所有内容根据真实内容写成，涉及姓名部分均用化名处理）
　　口述：钱多多　　记录：十八公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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